biquge.xin从周家所在的巷子回来后,三兄弟就没怎么说过话。
那老妇人感激涕零的面容,比任何刀剑都更深更重的刺痛了刘备。
他一生所信奉跟赖以立身的仁孝之本,在这座城里,被证明是个笑话,甚至是个祸害。
“大哥。”
“俺想不通!真的想不通!那老太婆,儿子被抓去当苦力,她不哭不闹,反倒磕头感谢那个狗屁县令?”
“这天底下还有王法吗?还有人伦吗?!?!”
“三弟,住口。”
关羽低声喝止,但他的眉头也紧紧锁着,显然内心同样波澜起伏。
“这事处处透着诡异。大哥,我观那县令廖频,法度虽酷,却深得民心。”
“而他这民心所向,并非源于仁德教化,反倒是来自一种……一种冷酷的实利。”
刘备慢慢的转过身,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疲惫跟挣扎。
“云长说的,正是我困惑的地方。”
“我本以为,廖频是个奸猾酷吏,是个比曹操更可怕的国贼。”
“可如今看来,他更像……更像一个精于计算的商贾,将人伦亲情乃至性命,都算成了一笔笔的买卖。”
“他让百姓吃饱穿暖,以此换取他们对律法的绝对遵从。”
“他将孽子从家庭中剥离,以此换取其母的感恩戴德。”
“这一切,都像是早就计算好的……交易。”
“这样的手段,何其毒也!可偏偏,它又是这么的有效。我……我看不懂。”
这是刘备半生戎马,第一次感到如此彻底的无力。
他面对的不是一支敌军,而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道理。
“大哥,想不通,就打上门去问个通透!!!”
张飞怒道,“我们直接去县衙,把那姓廖的抓起来,看他还敢不敢再妖言惑众!”
“不可!”
刘备跟关羽同时出声制止。
“三弟,你忘了城里那些巡逻队了吗?”
关羽声音沉沉的说,“他们装备精良,训练有素,行动间令行禁止,绝非普通县城衙役可比。”
“我们三人虽勇,但若在此地动武,恐怕没法善了。”
关羽的话,像一道闪电,劈开了刘备心里的一团乱麻。
对!
巡逻队!
从城门口收缴兵器,到公审现场维持秩序,再到迅速的抓捕周公子,这支队伍表现出的高效跟冷酷,正是这套可怕规则的执行者与守护者!
想要理解这套规则,就必须先理解这支队伍!
“云长提醒的是。”
“我们不能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了。明天,我们去查一查这支巡逻队。他们的根底,或许就是海州县的根底!”
……
第二天,天还蒙蒙亮,刘备便带着关羽还有张飞,来到了城西的一处营地。
这里是海州县巡逻队的驻地之一。
营地门口戒备森严,但营地外的街道上,已经有不少小摊贩支起了摊子,准备做巡逻队员们的早点生意。
三兄弟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,点了三碗热粥,静静的观察着。
卯时刚过,营地里便传出整齐划一的操练声。
那些巡逻队员的训练方式,跟他们所知的任何一支军队都不同,充满了各种奇怪的动作和口令,但每个人都一丝不苟,神情专注。
直到日上三竿,一队巡逻兵操练结束,三三两两的走出营地,来到街边吃早饭。
刘备的目光,锁定在一个年约四旬,脸上带着几道疤痕,看起来像个老兵的巡逻队员身上。
他独自一人坐着,默默的吃着东西,身上有种久经沙场的气质。
刘备端起自己的粥碗,带着关张二人,不着痕迹的坐到了那老兵的邻桌。
“这位大哥,也是行伍出身?”
刘备主动开口,语气温和。
那老兵抬眼打量了他们一番,见刘备气度不凡,关张二人威猛慑人,便点了点头,瓮声瓮气的说道:
“以前是。现在,是海州县巡逻队的一个小队长。”
“失敬失敬。”
刘备拱了拱手,“在下刘备,初到海州,见贵部军容严整,心生敬佩。不知可否向大哥请教一二?”
说着,他不动声色的将一小锭银子推到了桌子底下。
老兵看了一眼,却没有去拿,只是淡淡道:
“想问什么就问吧,只要不涉及机密。”
刘备心中一凛,更觉得这个人不简单,于是开门见山:
“在下昨天观摩了县尊大人的公审,心里很困惑。廖县令的法度,似乎……跟我等所知的很不一样,却又深得民心。”
“敢问大哥,在你心里,这位廖县令究竟是怎样一位大人?”
听到这个问题,老兵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。
他沉默了很久,才抬起头,眼神复杂的看着刘备。
“你这个问题,问得好。”
他忽然笑了,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跟一丝敬畏。
“你要是问别人,他们会告诉你,廖大人是海州县的天,是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再生父母。这话,没错。”
“但你要问我,一个在他手底下当差,见过他另一面的人……”
老兵压低了声音,一字一句的说道:
“我会告诉你,廖大人的确是个造福百姓的好官。”
“可他同时,也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屠夫!”
轰!!!
刘备的脑子里一下子炸开了。
这番话,比昨天从掌柜口中听到的不良资产还要震撼百倍!
一个让几十万流民安居乐业的好官,同时也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屠夫?
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,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?!
“大哥此话……怎么说?”
刘备的声音有些发干。
老兵喝了一口热粥,仿佛在回忆什么让他不愿记起的事情。
“三年前,海州县还不是这个样子。这里是流寇跟海盗的天堂,城里大族横行,百姓民不聊生。后来,廖大人来了。”
“他带来的兵不多,只有几百人。但是,他颁布的第一条法令,就是罪恶清算。”
“他将城里所有地痞流氓山贼恶霸,还有那些鱼肉乡里的豪强大族子弟,全部抓了起来。不审,不问,不给任何辩解的机会。”
“就在这城西的乱葬岗,一夜之间,坑杀了三千七百多人。”
老兵的眼里掠过一丝恐惧。
“那晚,血流成河,哭喊声传遍了整个海州城。我们这些后来投奔的老兵,就是在那个时候,被他的狠辣手段彻底镇住了。”
“杀了那些人之后,他没收了所有豪强的土地跟财产,然后宣布,所有愿意归顺的流民,都可以分到田地跟房产。于是,海州县就有了第一批最忠心的拥护者。”
“他用三千七百颗人头,换来了海州县最初的稳定与秩序。”
“你说,他是好官,还是屠夫?”
刘备呆呆的坐在那里,浑身冰凉。
他终于明白,那套看似文明高效的律法之下,是以何等血腥残酷的手段作为基石的。
“这……这些,都是廖频一个人干的?”
刘备颤声问道。
如此狠绝的枭雄心性,如此周密的布局,实在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有的。
“不然呢?”
老兵看了他一眼,仿佛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,“这海州县,从上到下,从南到北,哪件事不是廖大人亲自定下的?”
“从杀人到建房,从修路到立法,他脑子里就像装着另一个世界,我们这些人,照着做就行了。”
“当然,他也用人。城里新开的那个大学,招了不少能工巧匠和读书人,帮他完善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。”
“我听说,就连那个卧龙先生,现在也就是他手底下,一个学徒罢了。”
老兵说起卧龙先生时,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一个普通的工匠,没有丝毫的敬畏。
可这句话,听在刘备耳中,却比之前屠夫的评价还要惊悚!
他千里迢迢,满怀希望前来寻访的救世之才,竟然……竟然只是这个屠夫县令手下的一个小学徒?!
刘备感觉自己这脑子,两天里头,被反复的砸碎碾平,再拼凑,然后再次砸得粉碎。
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~~~
“二弟、三弟......”
“我们去县衙,我要亲自见一见这位海州县令,廖频!”